【前言】
對一位外國人或觀光客來說,什麼是法國人?戴高樂曾說,「怎能指望人治理有兩百四十六種起司的國家」,這樣的法國又是怎樣的法國?旅居法國十多年且從事法國文學寫作、教學的英國人葛蘭姆.羅布,藉著騎單車發現了一個非典型的法國,一個巴黎之外的法國。不同於正統的歷史寫作,羅布寫出一本介於歷史、民俗人類學與旅遊指南的奇書。
變幻原是永恆 法國在19世紀的大變化
如今,要替政治、社會變遷找到具體而明確的證據並不難。十九世紀的工廠有許多現在仍在運轉,且幾乎每個村、鎮都至少有一座戰爭紀念碑、一條以某將軍或某戰役之名取名的街道,以及一棟帶有過去兩個帝國、五個共和國其中一個政權標記的建築。
法國面貌上更重大的變化發生在十九世紀,但變化的規模太大,很可能從法國的一頭旅行到另一頭都沒注意到,沒有理解到許多看來典型且永恆的法國景觀,其實比艾菲爾鐵塔還晚問世。如今人人都知道十九世紀是變遷的世紀,但對當時許多人來說,公路、鐵路、教育、衛生設備,相較於他們實體世界全面且無法回復的轉變,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創新。唯一可明顯拿來對照的,乃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砍掉阿戈訥森林、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夷平諾曼第,以及地中海岸和大西洋岸每年有大片森林毀於火災。但就連這些災難都屬於另一種變遷範疇。若說什麼人的感受最接近十九世紀法國居民的感受,或許是看過高山被中央高原的火山改頭換面的石器時代人。
這場轉變以個人征服歐石南地和沼澤的渺小行動為開端,繼之以修院領土和皇家莊園的出現,接著是由企業家和政府資助的浩大工程。十九世紀中葉時,已開始以一天數千英畝的速度開拓大片土地。在布列塔尼地區,有一半高沼地於五十年內消失,挖掘開墾的是四處遊牧的民工,和大地主所雇用的孤兒、棄童移民隊。對習慣見到格局對稱的田野,且要種滿作物、接上城市供應線的北部人來說,幾頭癩皮綿羊在無人跡的石南荒原,看起來就像荒地,看不出那是牧民經濟的共有資源。不久之後,只有極少數人會記得,高沼地本身乃是費盡千辛萬苦從沼澤和灌木叢開墾出來。
這種對「荒地」的全國性執念,反映於政府政策和民間的主動作為。含水潮濕的荒地被排乾,乾燥的荒漠得到灌溉。對數千人來說,生活品質改善了。法國中東部的棟布地區,原是個「隱身在大霧中的潮濕旅客招待所」,有五分之四人口患有瘧疾。一八五○年開始排乾濕地,種植人工林,二十年後,平均預期壽命由二十五提高為三十五歲。在多為沙地的索洛涅地區,包括拿破崙三世在內的大地主進行河川疏濬,排乾沼澤,種植林木。結果到二十世紀初期,原自認即使得了沼澤熱仍很健康的索洛涅人,壽命不僅比上一代長,身高也高了數公分。杜布勒是個遍布歐洲蕨與沼澤的農業黑洞,位在種釀酒葡萄的利布爾內(Libournais)和夏朗特的牧草地之間,一八六八年,特拉普派(Trappist)傳教士在該地區某山丘上落腳,附近是熱病肆虐的埃舒尼亞克(Échourgnac)村。他們排乾土地,種植林木。如今,只能從灰白的土壤、細心照料的魚池以及道路的下陷,想像杜布勒過去的風貌。
法國地中海沿岸則有大片地區於不到一個世代內改頭換面。如今,卡龐特拉平原上的朝鮮薊、草莓田能在夏日艷陽下存活,乃是因為十九世紀中葉克拉蓬訥(Craponne)、皮耶拉特(Pierrelatte)這兩條古運河得以延長,加上仍有大量廉價外勞供應其所需。如今得忍受炎熱往南騎或開上久久的車,才能見到克羅平原原來的多石荒漠,但幾乎在任何地方,只要用鞋往土地一刮,都可刮出底下的乾草原,「未耕過的乾燥克羅平原,多石而無垠。」(佛雷德里克.米斯特拉爾)。在魯西永平原,曾翻修了中世紀灌溉水渠,且開鑿了自流井,但似乎只要人類離開幾天,那裡就很容易回復成乾燥狀態。科比耶爾(Corbières)丘陵是從佩拉德雷塔山口(Peira Dreita col)開始往下降到地中海,在那山口下方,滾滾塵土橫掃平原,遮蔽了佩皮尼昂和白雪罩頂的卡尼古山(Canigou)。平原上,在噴射機和採礦卡車的噪音襲擊中,仍清楚可見位於里沃薩爾特(Rivesaltes)軍事區廢棄營房之間的加泰羅尼亞死谷(Catalan Death Valley)。一九四一年,有兩萬名西班牙共和派人士、吉普賽人、猶太人和他們的小孩,遭法國當局拘禁在該地,他們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就是在那塊荒漠幫忙施肥。
在各種蓄意的改造中,最浩大者是在法國西南部創建一新地理區。不到兩百年前,朗德大部分地區是灌木叢生荒野,廣達八十萬公頃,長是五天距離,寬是三天距離。除了荊豆、金雀花、歐石南、沼茅、半日花與地衣,幾乎長不出別的東西。天氣乾燥晴朗時,可見到一百六十公里外白色的庇里牛斯山稜線。冬天時,雲影在雨水形成的大片死水池上遊移。朗德省遍布不滲水的砂岩層,就像個沒有漏洞的花瓶,朝大西洋岸的沙丘大屏障微微傾斜。當時,在約十三公頃的荒野(lande)養上約十頭綿羊,就能使一英畝的含油黑土變肥沃。只要養上百頭綿羊,一戶十口的人家就能在低矮的木造房子裡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
如今,原始的朗德省是一點也不剩。位在薩布爾(Sabres)附近小鐵道線盡頭的馬凱澤(Marquèze)村,雖然保存得賞心悅目,呈現的卻是與原始聚落完全相反的面貌。過去它是無垠高沼地裡樹木蓊鬱的綠洲,如今則是歐洲最大人造林裡的林間空地。一八五七年,官方頒行「淨化、開墾加斯科涅高沼地」的法令,自史前以來一直以雜亂無章方式進行的排乾、植樹工程,從此腳步加快。倡議這一法案者乃是拿破崙三世,他在朗德省買了約八千公頃的地,打造了一個實驗性農業聚落,並取名索爾費里諾(Solférino),以紀念他在該地打敗奧地利軍隊。朗德省和吉龍德省境內一百六十二座「市鎮」,不是被迫將公有地改造為人造松林,就是將無法種植的賣給開發商。拍賣掉的土地有數千公頃。如今朗德省只有百分之七的土地屬私人所有。從種子長成幼樹這段期間,農牧生活方式遭到致命打擊。森林裡開始冒出鑄鐵廠、煉油廠、造紙廠,以小斧(hapchot)和瓷杯採集松脂的古老技藝,也成為有利可圖的產業。從森林流出的固態松脂、瀝青、松節油,成為金錢的來源,也摧毀了農場主、佃農、勞動工人構成的精細階層。
一八八九年,有位旅人從波爾多搭火車來到畢亞里茨,碰到一位老人家問他,朗德省是否真的已不是他四十年前最後一次見到的模樣:
你問我怎麼找到朗德?……這個,我沒找到。火車離開波爾多不久,就進入連綿不斷的松樹、橡樹森林,偶爾可見到開墾過的林間空地,一些非常好看的動物在空地上吃草。但我沒忘記地理書所上所教的:
朗德省:荒涼遼闊的沙質高原,冬天時成水鄉澤國,夏天時烈日灼地。可憐的居民,被熱病和糙皮病(該地區特有的病)折磨得愈來愈虛弱。養有一種小型綿羊。
朗德省的空曠景象,如今只能在阿諾丹(Félix Arnaudin)的照片上見到。這位生性靦腆的民族學者,放棄在公路與橋梁學校的教職,在一八七○年代至一九二一年間,帶著沉重的德國相機,以徒步和騎單車的方式穿越蒙德馬桑(Mont-de-Marsan)以北、以西的大朗德(Grande Lande)地區,記錄下當地逐漸消失的生活方式。他花錢請當地人重建他童年記憶中在拉布埃爾(Labouheyre)見過的場景,當地人當他是瘋子。「那森林擋住視野,使人心胸變狹隘,」他如此寫道,好似朗德省正墮入記憶日漸迷離的黑暗中。
歷來有許多人認為,當地有一個野人部落,野人渾身毛茸茸,身材矮小,黃皮膚,一輩子踩高蹺過活,而阿諾丹的照片打破了這一迷思。但懷舊心態總有其可宣說的故事。阿諾丹是個獨來獨往的人,有著獨立收入,選擇留在他土生土長的朗德。他探索自己的故鄉,卻不是朗德人常有的行徑。隨著鄉間富裕起來,許多人搬到城鎮或離開該地區未再回來。朗德省的前幾大鎮,鎮區擴展了一倍多,但全省人口卻變少,且減少趨勢直持續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當時,大部分朗德人很高興不必和父母給困在老家,高興自己可挑選婚配對象,高興能買葛蘭姆.羅布 2011/12/28
來自巴黎的家具和衣服、能去找醫生而非找信仰療法術士治病、能搭火車到沿海的卡布勒通(Capbreton)或米米藏(Mimizan)。他們較樂於到巴約訥或波爾多領薪水上班,而不願永遠靠綿羊的消化系統過活。
這位住在城市的朗德人,與朗德省的半馴化動物毫無共通之處,他是徹頭徹尾的人,和其他人沒有兩樣。他看《時代》(Le Siècle)雜誌和《新聞報》(La Presse),上咖啡館,對東方問題有興趣,和八十六省的任何城鎮居民一樣理性或非理性。
為了不破壞美感,《法國人眼中的法國人》「朗德」一章的作者刻意忽略一個事實,那些在達克斯(Dax)和蒙德馬桑的咖啡館裡議論時政的世界公民,有許多是受不了無止盡的高沼地而主動逃離該地者。
(本文轉載自區葛蘭姆.羅布新書《非典型法國》,由衛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