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胡晴舫】

某種程度來說,士林文林苑都更事件可以看待成占領華爾街運動的台北版。

二○○八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銀行家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肥貓,怕銀行體系崩潰,影響主流社會,政府拿納稅人的錢資助銀行脫困,接下來政府自己出現債務危機,政府變成新一代惡棍。對現行全球體系的深切失望,從紐約發難,全球各大城市居民響應占領華爾街運動,希望行動改變體制。

占領華爾街運動最終不了了之。卻已真實反映了各地老百姓的憤怒與恐懼。不了了之的原因之一,因為運動陣營暫時沒能提出一套有效論述。但,值得注意的是,華爾街占領者個個手執「哀鳳」,在廣場推特、臉書個不停,他們不是真正的都會底層,而是本來算作中產階級的分子。

就像身處台北都更爭議風暴中心的王家,並不算通常定義下的無產弱勢。王家在台北精華地段擁有土地,安居樂業,過他們的中產日子。而今,他們代替了流浪漢、貧苦勞工、異鄉人、妓女等都市邊緣人的位置,吸引了全部社會同情,大學生、學者、文化人、社運朋友統統趕到,紮營埋鍋造飯,打算幫助他們長期抗爭。

發生了什麼事情?傳統來說,都會中產階級理應是天底下最保守自私的一群人。他們總以為道德中立,相信認真工作,努力存款置產,致力把色情趕出社區,除了孩子教育與美食旅行,並不真正關心社會公義。他們對文化的認知就是雲門舞集和天下雜誌,想做好事就上慈濟,前衛藝術家痛恨他們的品味,社運家批評他們是共犯結構,政治家認為他們立場投機不前進,文學家諷刺他們僵化拘謹。他們是所謂的社會中堅,負責繳稅養孩子,主導消費市場,捍衛傳統價值。他們相信體制,也支持體制。他們是街頭塗鴉家存在的理由,因為他們代表了體制。

在新一幅社會圖象中,他們卻成了城市進步的受害者,而不是受益者。顯然,他們一直深信不疑的體制如今也背叛了他們。他們接下來要相信什麼? 連中產階級都不相信時,我們要相信什麼?

這股不安情緒瀰漫世界城市,占領華爾街或士林王家均反映出更深層的社會信仰崩潰。一連串危機,金融失序,政府破產,企業醜聞,影響了人民久居安業的信心。當喊出「我是百分之九十九」那句口號,已經設定了這個世界只有百分之一與百分之九十九兩種人,少了原本該是最豐厚的中間階層。這已不僅關於財富分配不勻,因為王家顯然不是窮人,拿「哀鳳」占領華爾街的大學生也不是低教育勞工,而是直指全球中產階級的信仰危機。如果他們不能靠教育、工作與民主得到他們的夢想人生,他們應該靠什麼?如果法律連他們都不能保護,政府連他們都不照顧,社會要往哪裡去?如果中產階級都抓狂了,其他人哪有社會反叛的餘裕?

著名文評家Lionel Trilling曾說,中產階級「不是由經濟狀況、而是其與政府的關係所決定」。就在與政府聯手統治社會的上層階級與認定政府完全與他們無關的下層階級之中,有一群人認為「政府為它存在,從而形塑它的意識」。

而全球的中產階級正一波波對他們的政府投下不信任票。 (作者為作家)

 

【2012/04/15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