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韓良露】
自古以來,人類社會一直有著諸多風險要共同承擔,如戰爭、饑饉、水澇旱荒等,摧毀農業文明的風險是偶發的天災人禍,誰會料到當文明高度發展的今日,毀滅文明的力量卻來自文明本身。
自然從不會摧毀自然,文明卻會摧毀文明。高度工業文明導致的氣候災難,把三年一旱、五年一澇的自然循環變成了年年時時發生的日常生活風險,甚至連原本提供民以食為天的農業發展,如今都因各種農藥加上化工添加物演變成食物安全的日常生活大危機。而且,在面對現代文明的諸多災難時,憤怒取代了悲哀,成了自我保護的盾甲。
於是,我們看到,指責美牛添加瘦肉精的憤怒很大,但面對台灣豬農用更毒的瘦肉精時,靠更巨大的憤怒力量有用嗎?憤怒可以讓我們看到敵人的問題,但只有悲哀才能讓我們看清大家的問題,瘦肉精不只是美國的問題,而是文明的風險。文明發展至如此短視如此急功近利,只有巨大的、深沉的悲哀才能讓我們反省與改變。當敵人已經巨大到不只以美國、資本主義、化工農業為代表,敵人已經是全面性的工業文明的思考,我們自身其實亦是敵人的一部分。
台灣農業長期使用的各種毒性添加物,大量用在蔬菜、水果、豬、雞、鵝以及養殖魚身上,面對這些問題,光憤怒有用嗎?憤怒會讓我們以為一切都是別人的錯,是的,美國有錯、政府也有錯,但本地農民沒錯嗎?而消費者長期自甘無知或縱容政府與市場沒錯嗎?如今,恐怕只有從深沉的、哀莫大於心死的、對人類社會、文明的悲哀,才會讓我們大家能夠一肩扛起集體的問題。
光靠反美日、反台灣政府是沒用的,我們也要反自己。為什麼我們明明知道大量的除草劑、化學農藥有毒,知道雞不該養在格子裡,知道豬、牛、鵝不該打瘦肉精,但我們而不只是他們,是如何讓這一切發生的?我們有夠憤怒,但我們有夠悲哀嗎?我們如果只恨他人,這一切災難都不會停止,只有當大家懂得眾人集體的悲哀時,只有悲天憫人,才能拯救我們!
現代社會的風險,許多都發生在日常生活之中,許多壞事的發生,不再只是邪惡個人的選擇,而是體制的集體為惡。食品安全的巨大風險,牽涉到許許多多社會公民、公務員的專業不倫理與管理漏洞。
除了食品外,銀行金融體系的專業不倫理也使得銀行業成為社會金融風險的元凶,前不久美國高盛離職的員工揭開銀行操弄客戶的欺騙手法,對熟知台灣銀行界部分理專行徑的人而言並不陌生。對這些事除了受害者想必甚感憤怒外,還未受害者若不懂得悲哀,為惡體制是不容易改變的,而會隨機挑選新的受害對象。因為為害者都可能是平日奉公守法、孝順父母、受高等教育、有專業訓練的社會中堅,但他們都聽從現代投資銀行的專業不倫理的上層命令而行事。
最近看諾貝爾作家帕穆克的新小說「純真博物館」,書中提到一九七○年代的土耳其伊斯坦堡社會因某位名醫的妙手,讓許多年輕人都失去了扁桃腺,這樣的事其實也發生在同時期的台北,而台灣女人許多失去子宮也是基於同樣的醫學專業的不倫理。
所有的食品、金融、醫學、工程、環境等等專業倫理的喪失,背後的集體原因都是貪利與貪權,但人們習於對別人的貪利貪權憤怒,卻不會對自己的貪利貪權悲哀,人類離純真如此遙遠,社會的風險和文明的災難當然就成了例行公事。 (作者為南村落總監、生活美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