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許知遠】
傍晚的鄉公所湧入了很多車,車上都貼了同樣的競選標誌,插了同樣的小旗子。剛才,它們組成了一列參差的車隊,在半山的公路上盤旋,抵達每一個小村落,向雜貨店、家中、餐館裏的每個人揮手、問候,呼籲他們明天一定要投票,其中立法委員那一票一定要投給那個一直站在車座上、上半身探在車外向他們呼喊的候選人。
和那些在夜市、街頭掃票的都市裡競選截然不同,在這裏,握到每一雙手都代價高昂,居民們散亂在山中的不同角落。在大部分時間裏,循環播放的競選車只是對山林與空谷喊話。
在鄉公所的空地上,人們傾聽候選人的最後致辭。他們大多皮膚黝黑,說著發音有些彆扭的國語,他們是泰雅族人。致辭充滿感染力,泰雅語和國語夾雜,候選人提到了原住民的自決與尊嚴,尚未到來的歷史正義,許諾說要建設環保、富饒的家鄉,讓那些被迫在都市打工的青年人,安心的回到家鄉。致辭的最後,照例一起歡呼「凍蒜」。
「你們大陸要搞這個,還不太容易呀」,站在我旁邊的一位中年人說。他去過中國大陸兩次,被它的規模和人口嚇了一跳。他也讚歎北京的樓真高、馬路真寬,除去故宮與長城,他也去過鳥巢—它是一個強大中國的新象徵。不過,在這個強大中國,你不能選出自己的代表,不能隨便批評政府。這是我在台灣的很多地方感受到的情緒,中國贏得所有的國際關注、擁有令人生畏的影響力,但民主政治變成了台灣人最重要的身分認同。
像其他族群原住民一樣,泰雅族人會憤怒於自己的不公遭遇。當他們聽到一些南部人聲稱「我們才是台灣人」,或感慨「四百年來的台灣」時,會表現出嘲弄式的不屑。是啊,他們才是台灣最初的主人,是過唐山的漢人們把他們驅逐進了山中,一九四九年的外省人又壓抑了閩南人。
民主化的過程,也是社會所有力量衝破壓抑,釋放活力,追尋自身的身分與權利的過程。在威權時代,這些個人與群體的欲望與力量都被迫沉睡起來。
衝破壓抑的過程,也往往是個喧鬧、雜亂、甚至偏狹的過程。人們太執著於自己被壓抑的記憶與情感,太過選擇性的記憶,而忘了別人的感受。閩南人憤怒於外省人,卻忘記了他們對客家人與原住民的傷害,而泰雅族人不滿於漢人的壓迫,卻很少提及他們對於賽夏族的兇狠。人們想像出一個共同、穩固的記憶,而增強此刻的身分與力量。
在各種力量與情感的綻放之後,是相互的衝撞,而在衝撞的過程中,人們尋找邊界、相互妥協。
在這半山腰的鄉公所,我感到這種妥協精神的成果。當這位泰雅男子向我這樣談到中國大陸時,也意味著一種台灣身分的確認,民主是它的核心。原住民、荷蘭人、鄭成功、日本人、國民黨、閩南人、客家人、美國影響,這些混雜的經驗已逐漸凝聚成一個共同的台灣經驗。而民主政治為這種混雜提供了舞台、粘合劑與身分標籤。歷史與傳統並不僅是身分的認同唯一來源,身分認同也同樣可以建立於對未來的期待、建立於新創造出的政治與社會制度。
每個國家與地區,都不僅意味著山川、人口、歷史、風俗、城市與鄉村,它也是一種理念。於是,德國音樂家舒伯特曾宣稱,在美國,十三扇「金色的大門向不容異說和專制政治的受害者們敞開著」,而歷史學家拉馬錢德拉.古哈說,印度是「世界上最大民主國家」。在台灣,我們正目睹著如此壓縮式的記憶與歷史,如此不同的人群,如何在這麼短時間內達成和解,從仇恨、撕裂到融合。在某種意義上,台灣經驗被明顯低估了。
(作者為北京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