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寺的樹葉
安多的哪里
一棵樹,舉世無雙
她缺乏慧根,難以想像
一片葉子上的一尊佛像
一個神聖字母……
這是我在四年前,第一次去塔爾寺時寫下的詩句。
更早以前,是在一本絳紅色的書中,我驚奇地發現了這棵神奇的樹。這位塔爾寺從前的活佛,多年在他鄉的當采仁波切這樣寫道;
……這寺院的外牆塗以綠釉,殿頂端放著光彩;裏面矗立著一座由銀質鑄成的三層高塔,裝飾著綠松石和其他寶石。……從宗喀巴母親生產時的流血之處,和宗喀巴剃度時落下的頭髮中長出的那棵聖樹就在這座塔里。大約一百年前,這棵樹還未被遮蓋,有許多奇特的象徵。……最著名、最奇特的象徵或許是它的葉子上都有神秘的相象物,並且像是代表藏文的不同字母。
接著,他轉載了十九世紀中葉的一位法國傳教士、著名的古伯察神父在遍游藏、蒙等地的遊記中,關於這棵樹的詳細記錄:
……我們首先好奇地察看樹葉,極其驚愕地發現每片葉子上確實都長著工整的藏文字樣,與葉子本身的顏色相比,有的呈深綠色,有的呈淺綠色。我們一開始覺得這是喇嘛搞的鬼,但仔細觀看之後,我們一點也沒有發現虛假的痕跡。這些字都是葉子本身的部分,紋理勻稱,只是位置不盡相同。在一片葉子上,這些字可能在頂端,在另一片葉子上,可能在中間,有的甚至在底部或者邊緣,嫩葉子上的字只是剛剛在形成。這棵樹的樹皮和樹枝上也有藏文痕跡。當你去掉一層老皮,下面的新皮上仍然顯示出這些字的模糊輪廓。更為奇怪的是,這些新顯現的字往往與去掉的字不同。
於是,對於我來說,塔爾寺,這座藏傳佛教中格魯派的六大名刹之一,便意味著這棵神奇的樹。我是這樣地渴望看見這棵樹,以至有一次,在夏日的羅布林卡那雜草叢生的林蔭小道,我正對來自那裏的一個長相秀美的同族女子,心醉神迷地說起這棵樹,一隻雪白的身上染著紅跡的放生羊忽然從一棵綠蔭如蓋的大樹後面靜靜地走出,它的眼睛又黑又亮,它的微微鼓起的嘴裏銜著一小根樹枝,那樹枝上垂掛著幾片翠綠欲滴的葉子,每一片似是隱隱地閃耀著一種奇異的光芒。我激動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甚至不敢對同伴說起。我怕只要開口就會嚇跑了羊,那樹枝會飛回樹上,再也尋不見。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向神秘的使者似的放生羊傳遞著不盡的歡喜,像是暗暗地定下了一份默契。
很快,我走在了去安多的路上。我穿著本族的衣裳向安多走去。一路無言。似是期待著一個期待許久的奇跡。可能是黎明出發的緣故,我從未像那次那般注意到遍地密佈那麼多的露珠。露珠晶瑩發亮,露珠灑滿一路,尤其在深夜的唐古拉,顆顆露珠似有一種魔幻的效果。我後來才知道它的寓意,原來有一百零八顆露珠彙聚在塔爾寺的一百零八片樹葉之間,我剛走到樹下,它們便紛紛落在了我的頭上,將之串起,正好是一串念珠。我正好是在那一次戴上了念珠,如命定一般,再也不曾取下。
我們在塔爾寺的樹下相遇。那樹似與普通的樹無異。我繞樹三匝。我雖僅僅著見了是一百零八顆露珠,卻已經足夠。其實塔爾寺,法語稱為“袞本絳巴林”,意為十萬獅子吼佛像的彌勒寺,這個名字即與這棵樹有關。而這棵樹正是宗喀巴大師的示現,不可思議,又可思議。只要理解了宗喀巴大師尋求正法以度眾生的一生,就能理解這棵長滿佛像或文字的樹。是否親眼目睹佛像或文字並不重要。
今天,說起宗喀巴大師,都知道他是十四至十五世紀出現的一位偉大的西藏佛教的改革家,被譽為“第二佛陀”,他對於西藏佛教的貢獻至今無人能與之相比。西藏人則把他視為觀世音、文殊、金剛手三怙主的化身,意思是這三尊菩薩的智定和功德全都集中體現在他的身上、在遍及廢地的塑像和唐卡中,宗喀巴大師通常如文殊菩薩一般,跏趺而坐,左臂高懸經書,象徵無上的智慧,右手高持寶劍,象徵斬斷無明。當然,他還頭戴一頂尖尖的黃帽,這是改革以後誕生的善規派而即在西藏佛教中占統治地位的格魯派的鮮明標誌。關於他的故事和傳說不勝枚舉,教化著代代有情眾生。每年的藏曆十月二十五之夜,全藏區的所有僧俗都要為他舉行忌辰供祀,在屋頂或窗外燃燈供養,那個夜晚,燈火比天上的繁星更多,更美麗,將每個人的心房照耀得如同佛堂一般明亮,每個人都在燈火的輝映下,用美好的詩句放聲禮贊宗喀巴大師,深信有那麼一天,他將復活,乘願再來,把人們帶入香巴拉淨土。
塔爾寺並不是宗喀巴大師建立的寺院。他十六歲告別故鄉,進人衛藏,五十七歲以本尊身相圓寂,親自建立的是位於拉薩之東的甘丹寺,意為歡樂之地,並委派弟子在拉薩周圍建立了格魯派另外兩大道場--哲蚌寺和沙拉寺,即像白米和黃金一般的寺院。塔爾寺是為了紀念他而逐漸形成的,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可以說,朝覲塔爾寺猶如朝覲宗喀巴本人,更何況有如此殊勝的一棵樹。
傳說這棵樹下最先埋著他的胎衣。三歲時,宗喀巴決定放棄世俗生活,渴望出家學道,雲遊各地的第四噶瑪巴以深不可測的教理和奇特的相貌成了他的第一位上師,並為他剪去頭髮作為與世隔絕的象徵。黑色的頭髮被拋在誕生他的土地上,不久從中自動地生長出一棵參天大樹,在每片葉子上都出現了一個佛像或一個藏文字母,且散發著一股人發的清香之味。
然而甘丹寺……那曾經珍藏宗喀巴大師的真身法體的歡樂之地,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轉眼就被毀掠一空。山下的村民們興高采烈地拆梁揭瓦,吭哧吭哧地扛回各自的家裏打算重蓋新居;來自內地和拉薩的紅衛兵則沒這麼多的小肚雞腸,他們自有使命在身,須得將佛像砸碎,經書燒盡。神聖的寶塔終於被你一鋤我一鍬地給挖開,露出了跏趺而坐、長髮繞足、面帶微笑的宗喀巴栩栩如生,一時嚇得眾人紛紛後退。但旋即,宗喀巴臉色大變,跌下法座,一位年邁的僧人不顧一切地撲上前去,用袈裟將法體包裹起來,差些被亂棒打死不說,法體也在大火中燒得只剩下了一塊頭蓋骨,如今被供奉在重新修復的高塔之中。三十多個春秋一晃而過,甘丹寺還遺有一半的廢墟仍然觸目驚心,而山腳下的那個趁火打劫的小村莊據說遭到了報應,依傍著一片好風水卻怎麼也擺脫不了貧窮的命運,倒也真的是活該啊。
我僅僅來過兩次塔爾寺。每一次我都在樹下徘徊良久。我並不追究是否有這樣的一棵樹,或者是否正站在這樣的一棵樹下,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一百零八顆露珠盡數落在頭上,我似乎聽見有人在低語:“這是你以前的寶貝,以前,你走在一條曲折的路上,被激起的塵土撲上絳紅色的衣裳,你孤寂又自在,淚珠晶瑩,一隻手不停地數著,你難道早已忘卻?如今,你攫住不放的卻是什麼?
記得第一次,年輕的喇嘛夏雄東珠是那樣地善解人意,他拾起落在地上的樹葉,小心地用手捧著,小心地替我夾在書頁之間,他圓潤而白淨的臉龐充滿美好的祝願:只要相信,你就能看見這上面的佛。而第二次,我指的是當我們二十餘人的朝聖隊伍,在仲巴仁波切的帶領下走遍塔爾寺,忘記是怎樣的一位喇嘛竟似神算,送給我拇指長的一小截樹枝,說是從那棵樹上折下來的,我如獲至寶,輕輕地用牙一咬,一股淡淡的清香夾著一股淡淡的苦澀沁人心脾。
感謝那位元傳教士的文字,給我們留下了多麼美好的意境。他說:
這棵”十萬佛像“樹看上去已年代久遠、其主幹高雖不足八英尺,但甚粗,樹葉四季常綠,呈紅色的木質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樟木味。喇嘛告訴我們,在夏天接近八月的時候,這棵樹開放出極其美麗的大紅花,西藏和蒙古的許多喇嘛寺都試圖種其籽,栽其枝,但全無效果。
當采仁波切也令人遺想地寫到:
在銀塔的底層有一道門,這道門在塔修成以後就封閉起來,而且僅開過一次。儘管我是一個活佛,但沒有寺院的全體管理人員的同意,也是不能隨意打開的。大約在七十年前,因為要進行打掃,才將此門打開過一次,執行此項任務的喇嘛出來的時候,發現有一片葉子落在他的肩上,上面清楚地寫著文字。他把這片葉子保存起來,許多人都見過。
於是在這個寺院--塔爾,一陣清風輕輕拂過,啊,一棵樹,舉世無雙,在一座珠寶鑲嵌的塔中秘密變幻。於是我看見,那千萬尊莊嚴佛像凸現,那千萬個神聖字母閃爍,那千萬片美妙的樹葉啊,仿佛落滿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