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相
一切諸法,
皆是虛假,
隨其滅處,
是名為實,
是名實相,
是名法界,
名畢竟智,
名第一義諦,
名第一義空。
——《大般涅槃經》
實相
各位敬愛的朋友:
今天從時代廣場過來,看到兩旁路上擠來擠去的男女老少,都帶著匆匆忙忙的形色,不曉得在忙些什麼。仔細想一想,世界上有這許多人,自古至今,又何嘗不都是這樣忙忙碌碌呢!大部份的人可以說是為了生活,或甚至於為求生存而忙碌。可是再深入的觀察一下,則爭名奪利者有之,鉤心鬥角者有之,爭權霸道者有之,謀財害命者有之,殺人放火者有之,為愛情所縛不能自拔者有之,為錢財所迷不自主者有之,形形色色,確乎是無奇不有。可是再追究下去,這許多行為的背後究竟是什麼呢?歸根結底,都是執著了這個“我”,有一個很大的“我”懸在頂上,有了“我”,就產生了名、利、權勢、爭鬥、癡情種種的追求。
可是世界上也有很多捨己為人、疏財仗義、慈悲救世、誨人不倦、俠義心腸、助人為樂的人,這裏面出生了不少的思想家、哲學家、豪俠之士、真正為國為民的政治家,及從教理和禪定中得到修養啟發的宗教家,這些人大多對“我”的觀念比較淡泊,或者看作虛幻,也有的倡說“無我”,可是這許多人,“我”固然小了,卻仍舊有一個觀念,高高的懸在頂上,有時候可以比“我”還要執著得利害,這個觀念大都是上帝、天神、仙、或者與“我”對立的“無我”,也有的觀念則較為狹窄,如國家、民族、教派,在這種號召下,也可以將一般人的“我”壓制下去,而將一個“變相的我”懸在頂上。
這一種人和前面那群把“我”看得很大很高的人,似乎是在兩極端,可是都一樣的牢牢的執著著“我”或“變相的我”。
近幾百年來,似乎介乎上述兩者之間,又出現了另一群人物,這群人可以用科學家這個名詞來概括之,他們是從研究宇宙間各種現象及運用數學的分析理解,逐漸的對“我”這個觀念,發生了疑問。
究竟什麼是“我”?
依據愛因斯坦的學說,物體運動的速度若超過光的速度時,這個物體的形態,就非我們所能看見,那末如果我們的身體是在這樣的高速中運動時,肉體看不見了,“我”是否還存在呢?如果“我”仍存在,“我”在那裏?如果說“我”也沒有了,那末當速度慢下來時,低過光的速度時,肉體又出現了,是否“我”又回來呢?這期間,“我”又在那裏呢?
一位醫生在手術房中為奄奄一息失去了知覺病人開刀時,這位醫生會不會想起,當此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這位病人的“我”究竟在那裏呢?
一位天文學家全神貫注的在數不清的光年宇宙中作觀察時,廢寢忘食,他可曾想到他這個“我”在這個大宇宙中是微小得比微塵還不如呢?還是大到和他所觀察的宇宙相等呢?
就如我這個對科學只是一知半解的人,當年我講“五眼”的時候,引用了電磁光譜圖(附圖)及在不同的光波下顯現出來的人體(附圖),我就發生了一個很大的疑問:當我這個肉體變到在紅內線下的形態時、變到在X光下的形態時、變到在顯微鏡下形態時,乃至變到為肉眼所不能看見的“無形之形”的形態時,這個“我”是不是也跟著在變呢?如果是跟著在變,當我照X光時,卻並不覺得“我”在變,如果是並不跟著在變,是不變的,那末,當這個肉體看不見時,“我”又在那裏呢?還有,通常我們總將這個肉體看作“我”,這究竟對不對?
根據我有限的知識,科學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對究竟什麼是“我”有一個答案,只對“我”提出了疑問:也因此有的科學家對“我”並不如一般人的執著。
上面只是很膚淺地分析了一下世界上人類的形形色色。我還要特別請各位注意,世界上的人一生都屬於某一類的終究不多,大都是各種觀念行為參雜在一起。所以幾千年的人類歷史中,沒有幾位真真無我的宗教家或政治家,強盜也有發善心的,而英雄每每多情,政治家又難免總是鉤心鬥角,滿口以他人的利益為前題的,一進賭場還不是只想自己贏錢。
所以整個人類,自古至今,好像很少有人跳出過這頂“我”或“變相的我”的大帽子,就在這頂帽子下面擁來擠去,生生死死。十人中至少有七八人是痛苦多而歡樂少,可是極大多數的人,就在這痛苦中追求一些歡樂,好像都很甘心在這頂大帽子下混過一生。
講到此處,我想到在一本金庸先生所著的武俠小說中看到過一段有趣的敍述,就借用來做一個穿插。
有幾位都是第一流的武功高手,在中國華山頂峰,談起當世應該是那幾位可尊得上武術上的頂絕。當時大家都同意推了黃藥師,號之為東邪;楊過稱為西狂;一燈大師尊稱南僧,而郭靖名為北俠。還有一位居中的頂峰兒沒有選定。這裏面有一位叫周伯通的,武藝極高,其實黃藥師、一燈大師還遜他三分,但個性像個小孩子,天真爛漫,了無心機。九十多歲了,大家都叫他作老頑童,黃藥師他們有意不提周伯通,想使他心癢難搔,逗得他發起急來,引為一樂。於是先提了一位年輕的小龍女,後來又提了黃藥師的女兒黃蓉。
那曉得周伯通聽到提名黃蓉,鼓掌笑道:“妙極,妙極!你什麼黃老邪、郭大俠,老實說我都不心服,只有黃蓉這女娃娃精靈古怪,老頑頭見了她便縛手縛腳,動彈不得,將她列為五絕之一,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各人聽了,都是一怔。
黃藥師歎道:“老頑童啊老頑童,你當真了不起,我黃老邪對‘名'淡泊,一燈大師視‘名'為虛幻,只有你,卻是心中空空蕩蕩,本來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咱們高出一籌了。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五絕之中,以你為首!”
眾人聽了,“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這十一個字,一齊喝采,卻又忍不住好笑。
各位,那本小說中描寫黃藥師是一位絕頂聰明,自傲不可一世的人物,而對老頑童如此折服。因為他是極頂聰明,他瞭解到淡泊、虛幻,都還是先有了‘名'的觀念,現在雖然看得淡泊了,觀為虛幻了,可是心中隱隱約約地還是有個“名”存在。有“名”就會引出爭鬥、嫉妒、虛偽、陰詐等等苦痛因緣,和那心中空空蕩蕩,本來便沒有“名”的一念的老頑童相比,自然只好甘拜下風了。
現在我們來做進一步的討論,世界上心中空空蕩蕩本來就沒有“名”的一念的人,也許還不在少數;可是世界上心中空空蕩蕩,本來就沒有“我”的一念的人,即使不是完全沒有,恐怕就很少了。如果說心中空空蕩蕩本來就沒有“名”的一念的老頑童,是已跳出了“名”的小帽子,那末心中空空蕩蕩本來就沒有“我”的一念的人,是不是跳出了這頂執著“我”或“變相的我”的大帽子呢?如果說是跳出了,那末請各位想一想,跳出了這頂大帽子後,又是怎麼一種境界呢?
我得承認,我還沒有跳出這頂“我”的大帽子,因此很慚愧,今天無法對這個問題作正面明確的解答,只能將我所體會到的,提出來和各位討論。我所瞭解的:
第一,這裏的所謂跳出,並不是如同從這間房間,跳到另一間房間,並不是跳進另一個世界。也不是說這個世界消失了,這個世界還是存在。在一般人的眼光中,這個人還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山還是山,水還是水,皓月依然當空。可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這頂執著著“我”或“變相的我”的大帽子,世界上我們所感受到的一切誘惑、得失、束縛、限制,對他講完全不起作用,有如明鏡,儘管照出來各種美醜喜怒的臉像,可是對明鏡講,一無影響。
第二、因為他心如明鏡,所以在他心中的世界,就是空空蕩蕩,什麼都像鏡中的影,不留形跡。這正好像一位科學家,當他在細心觀察分析這個世界時,他會理解到這世界上的一切,本體上都是Energy能。如果他用這種理解頭腦,來觀察這個大會堂時,他會透視這會堂及其中的形形色色,原本都是能——這裏的燈光是能,熱氣也是能。你們聽到的聲音是能,你們的動作也是能,你們所接觸到的各種物質,也一樣是能,男是能,女也是能,我是能,你也是能,一切的一切,其本體都是能,而能又是空空蕩蕩,不可捉摸。這位心如明鏡的人,他也會這樣觀察宇宙,所不同的,他不用像科學家的經過分析透視,他本來就是空空蕩蕩,心經裏說:照見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是這個境界,既然物質與空,了無分別,“我”的觀念,又從何生起?
第三、在這種境界中,不僅是“我”的觀念,無從生起,而且觀看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平等平等,沒有區別,引用佛經裏的一句成語,叫做“平等不二”,所以在這種境界中,我和你平等不二,我和無我也平等不二,生死和涅槃(即不生)平等不二,煩惱和菩提(即智慧)也平等不二,空和有平等不二,得和失平等不二,怨和親平等不二。我可以一直這樣講下去,恐怕等到各位都走散了,我還在這裏平等不二。
“不二之相,是名實相”。這就是說:這種境界,我們給它一個名字,叫做實相,是宇宙真實之相,其實這個實相的名字,也是多餘,實相與非實相,也是平等不二,一有名字,就如浮雲遮太陽,已不是碧天皓日的境界了。
講到此處,很可能有許多人會提出問題:如果將此世界看成一切平等不二,那就是非不明,善惡不分,還成什麼世界?這種理論,于國於民,恐怕沒有益處吧。
那真太好了,照佛法來講,想到這個問題的人,就具有大菩薩心腸,念念不忘怎樣可以對眾生有利益。
其實,如果世界上真都是證入實相沒有“我”的一念的人了,還有什麼是非呢?還分什麼善惡?老頑童周伯通僅僅是沒有“名”的一念,他已經不被黃藥師逗得心癢難搔,倘若他是一個“名”的觀念很重的人,恐怕早就拔刀相向,要和黃東邪打個明白了。
所以問題在怎樣能夠證入實相?我用這“證入”兩個字,就是說僅僅理論上的瞭解實相,或者將“我”看得淡泊,或者視“我”如虛幻,都還不夠;一定要現量證入,而後才是空空蕩蕩,本來便沒有“我”的一念,也沒有“無我”的一念的境界。
因為我們都是一生下來就形成了“我”的觀念,年紀愈大,這個“我”的觀念也就愈深。要證入實相,大是不易!這幾十年來,我已曾花了很多的時間,思索這個問題,我覺得人類的束縛限制實在太多了,要證實相,恐怕很難!
我為什麼這樣講呢?因為人類的智慧實在太微薄了!且看我們所受的種種限制:
我們的眼睛只能看見這所謂有色光帶(附圖),那是整個宇宙中微乎其微的一小段光譜,其餘的都看不見。我們的耳朵能夠聽得到的聲音,不及普通的狗,更遠不如海豚(附圖),所以宇宙間有很多的聲音,人類根本就聽不到。人類所能達到的速度不可能超光速或電速。所能測量的溫度也沒有一種低
過絕對零度。
還有,我們人類的習氣,真是不容易更改,往往自己不知不覺的跟著習氣走。
讓我講一個簡單的故事,有一位禪師,在禪七開始的時候,對三個徒弟說:“從此刻開始,你們不再講話。”第一個徒弟立即說:“是,師父,我不講話。”第二個徒弟跟著說:“你看,師父叫我們不講話,你還是在講!”第三個徒弟望著那位禪師:“師父,只有我頂聽話,不再講話。”三位徒弟也許都太傻些,可是這正說明我們人類要更改習氣是如何的不易。
因為我們人類有上面所說的各種限制及習氣的不易更改,人類的知識及想法,就難免不夠正確,而且往往十分固執。佛經上常常拿盲人摸象來作譬喻。因此我覺得人類要證入實相,可就大不容易。若非有朝一日我們能打破這許多束縛及習氣,恐怕這頂執著著“我”或“變相的我”的大帽子,還會永遠罩在人類的頭上!
前幾天有一位朋友向我提出一個問題,倒是頂切實際,不比“實相”那麼玄妙遙遠,我把它介紹出來,作為今天討論的結束。
這位朋友的問題是:“我很想學佛法,我的目的是第一想延長壽命,第二想增進智慧。你可不可以教我一些簡單的法門?”
當時我對他說:“印度有一種說法,說人一出世,他一生心跳的數目及呼吸的次數,都已確定;如果這個說法是對的話,那末延長你每一呼吸的時間,豈不是即可延長你的壽命。”他聽了很感興趣。我又說:“你一定也有過這種經驗,當一個人與他人爭吵時,光火發怒或情緒衝動時,心跳加速,呼吸也會急促;反之,如果呼吸深緩細長,心神就容易安定,深呼吸每每能助人入眠,而心定神安,頭腦清爽,智慧自然增長。”他亦頗為同意。於是我們討論了一些深吸緩吐的方法。
現在想想,這種辦法,也未始不可以幫我們走上證悟實相的途徑。能夠壽命延長,智慧增進,至少增加了證入實相的機會,因此我想將我學到的深吸緩吐的方法,在此簡單的介紹一些,以供各位參考。
深吸緩吐,一般講叫做調息,佛教大小乘的禪定修法,西藏的密宗,道教的練氣,印度的瑜伽,都以調息為基本,調息是訓練呼吸使之深緩細長,這四個字,每個字有其意義,但又彼此關聯。
深是指鼻孔吸氣時,意識中要導氣入腹部,所謂丹田,即在臍下四個指寬處,我們平常吸氣,往往只吸入肺的上半部,吸入肺尖端的已經不多,其缺點顯而易見,意識中將氣深吸入腹,在初期時多半是充實肺尖,這已經很不錯,逐漸的會自然而然吸氣深入小腹丹田,年輕的人在那時候就會產生小腹溫暖的感覺。
緩是叫你不要猛吸,要慢慢的所謂綿綿不斷的用鼻吸氣,如果你逐漸的訓練到一次吸氣在半分種以上,但切勿勉強,已經很不錯了。這緩不僅指吸氣,更重要的是吐氣要緩。初學時並不容易,有的教法是吐氣可用口,而發出一種尖銳的聲音可以助緩吐氣,一般的教法,吐氣還是用鼻不用口。
細是粗的反面,一個人衝動時,暴躁時、氣喘時、呼吸就粗,粗即短促;反之若心平氣和,甜睡靜坐時,呼吸往往輕細。可是此處的細,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即是指不斷,特別在禪定中,有時好像呼吸已停,而其實仍有微細的一息。這細是要經過一個相當久的訓練,方能達到。
長不僅是指一次呼吸的時間長,其中還包含著一個極重要的意義,即是切忌勉強。往往有人硬練,一次持久很長,可是接不下去,形成氣急,容易出毛病,必須避免,所以要逐漸的、任其自然的延長呼吸才對。而且這所謂長,不僅是二次三次,不僅是今天明天,要自此以後呼吸盡可能緩細深長。
今天我花費了各位許多很寶貴的時間,十分慚愧。但願各位都壽命延長,智慧增進,從空的體會中生起同體大悲,將來總有一天證入實相,和一切眾生共同過著自由自在的安樂生活。
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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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
沈家楨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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