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網 日期:2009/08/02 NPO  編輯部 報導

倫敦傳真-學習面對死亡

  • 2009-08-02 中國時報 【■江靜玲】

     當代精神醫學家亞隆(Irvin Yalom)根據個人治療經驗指出,面對死亡未必會讓人萬念俱灰,相反的,可能反而讓人覺醒。

精神醫學家亞隆Irvin Yalom

     這個星期發生在四十六歲多發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英國患者黛比柏迪(Debbie Purdy)身上的故事,恰好印證了亞隆的學理。

     十四年前,醫生證實喜好音樂的柏迪罹患了多發性硬化症(簡稱MS)。對於當時才三十二歲的柏迪,這項反覆發作的罕見中樞神經系統慢性疾病,不啻是個莫大的打擊。但她樂觀堅毅,直到八年前,她的下肢肌肉失去協調能力,大小便失禁,坐在輪椅上,面對無法預知的未來,她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接下來的生命過程和尊嚴問題。

     擔心有一天自己的病情會逐漸向上攀昇,上肢可能像下肢一樣逐漸失去作用、雙眼失明、嘴巴無法言語,情緒失去控制,柏迪要求她的古巴籍小提琴家丈夫到她無法再忍受痛苦有尊嚴的活下去時,協助她到瑞士的Dignitas 診所安樂死。

     坐在輪椅上的柏迪並未準備在此刻終結生命,但她深覺面對死亡,自己有選擇的權利。而以她的病症,到時候一定要有人協助,才能達成最後的願望。她要求明確知道,她的丈夫屆時如果帶著她到瑞士終結生命,將不會受到英國的法律制裁。

     根據英國法律,協助他人自殺最高可判處十四年徒刑。柏迪的訴求,在英國上訴法庭和高等法院,雙雙遭到駁回,直到象徵英國最高法庭的Law Lords 本周四決定支持她,敦促英國檢察機構必須釐清協助自殺的定義和守則後,柏迪爭取選擇死亡權利的努力,才出現突破。忍著欣喜的淚水,柏迪說,「我覺得,我重新拾回了自己的生命!」

     這項判決是英國最高法律機構歷史性的一個決定,對柏迪和許多與她一樣積極爭取自我死亡選擇權的人而言,更是重大的一步。面對不可預期病變、無法治癒的病痛,死亡的威脅,反而激發了柏迪面對和準備死亡的意志。她沒有萬念俱灰,反而更清楚獲得這項突破,對自己和其他處境與她類似的人,是件多麼重要的事。

     關於死亡,始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面對和想像自己的死亡,對大部分的人更是一件無法想像的事。上周在倫敦皇家心理學院舉行的一項討論會中,如何面對死亡和個人是否應該擁有選擇死亡權的問題,成為爭議焦點。正反兩方,各執一詞,相持不下。一位來自奈及利亞的天主教神父,最後忍不住說道:「在我看來,我們應思考如何活?怎麼活?」

     這位非洲神父的一句話,提醒了與會大眾,面對死亡要先懂得如何活著,而一個認真活著的人,必定也知道怎麼面對死亡。生與死看來好像是生命的兩個極端,實際上卻是緊緊相連的。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蘇格拉底認為,生活的藝術是死亡的操練。莎翁戲劇李爾王(King Lear)中說,離開應像抵達一樣(Men must endure their going hence even as their coming hither )。

哈佛大學心理分析家艾瑞克森

     已辭逝的心理學者和心理分析家艾瑞克森(Erik H Erikson)則指出,死亡是一項必須終身學習的工作。艾瑞克森認為,拒絕學習面對死亡的人,年老時,將面臨巨大的沮喪。反之,接受死亡的事實與本質,可以讓一個人活的更自由,得以打開更多的生命窗戶。

     如此看來,死亡雖是生命的終點,但更是生命的一部分。開啟英國司法釐訂協助自殺守則和法規建議的柏迪女士,因為想全力活著,所以更能面對死亡,爭取自己的死亡選擇權。

     (clchiangr@yahoo.com)


生命與信仰的探究聖嚴法師與龍應台的對話( 生命這堂課 )

◎ 時 間: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地 點:農禪寺會客室
◎與談人:聖嚴法師(法鼓山創辦人)
      龍應台女士(知名社會文化評論家、前台北市文化局長)

每個人都要上的一堂課

龍應台(以下簡稱龍):感謝法師在那段期間(編按:指龍應台父親往生時)的關懷和照顧,使得這一切都很圓滿。這可能是您平常給予無數人關懷、祝福之中的一件小事,但是對我而言,卻是一件很重大的事。

聖嚴法師(以下簡稱師):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做,那些關懷和照顧,都是我的弟子們做的,我只是提出理念而已。

面對親人往生,不要說是在家人,就是像我這樣的出家人,也會傷心。你的感傷是很正常的,但最好能將這股傷痛,轉化成一股更大的力量來奉獻。要奉獻給誰呢?奉獻給你的理想。譬如,每次你的新書發表,都引起相當大的迴響,這是不容易的,而這就是奉獻。從現在開始,你就可以一邊寫文章,一邊開始學佛。

龍:父親身體尚可的時候,我的工作雖忙,還是每個月帶父母上台北一趟,陪老人家看戲。後來父親走不動了,我便抽空回桃園陪他散步。剛開始,我口中數著「一、二,一、二」,可是父親跨出一步後,就走不動了。後來想起父親從小教我讀古文、唐詩,於是告訴父親:「我們試試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真的又動了﹗

但是在最後階段,就連唐詩也使不上力。我心裡有點慌,感覺到父親對死亡的恐懼。由於我們彼此都是沒有信仰的人,因此當我希望給父親一點力量與安慰時,卻找不到安慰的語言。我著急打電話給朋友,他們都曾送過自己的親人。我問他們,該用什麼語言送他走?

朋友寄書給我,我急切地去看那些書。從出生那一刻起,死亡就在角落等著我們,可是我一直到五十歲才臨時惡補,卻也來不及了。

父親臨終時,我發現自己能跟他講的,還是古文。我講了他熟悉的《莊子》,我告訴他:「回到大化去吧﹗不要恐懼,就如野馬、塵埃般地回去吧﹗」我用那樣的語言送他。

在父親最後的時間,法鼓山的兄弟姊妹們幫了很大的忙,這些幫助究竟能給他多大安慰我不知道,但至少給了我很大的慰藉。您要我開始學佛,我想我會的,雖然一時來不及惡補,總要繼續補習吧﹗總之,早該上的課而我沒上,就是這樣的感覺。

師:你的父親給你上了一課。

龍:對﹗最近總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受。譬如孔子的東西,研讀過「三十而立」、「五十而知天命」,可是從不曾以這方面的角度去思考──事關生死的知天命。直到父親過世,才驚覺自己太晚熟。這件事對我的震動,超過一般心理早有準備的人。父親確實為我上了一課,從父親過世到現在,我一直在上這堂課。

師:生死這堂課,是每個人都要上的。有人用自己的生命上課,有人從親人身上學習,這些都是深刻的經驗。當然也有人從書本找教材,但是體會不容易深刻。

龍:那麼,法師您呢?您的這一課是從何時開始?
師: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很小就有死亡的經驗,一次是從樹上摔下,一次是跌落河裡,立刻就沒氣息了;還有我的一生,經歷過幾次大災難,曾眼見屍橫遍野,那時就想到,死亡總有一天臨到我吧﹗

龍:死亡這堂課,可能一次學成,或者永遠學不完呢?

師:永遠學不完的。死亡是人生的必然,我們可以做的,就是隨時準備死亡的到來。

龍:但還是會恐懼吧?

師:我沒有恐懼。如果死亡降臨到我身上,害怕也沒有用。

面對死亡的兩種層次

龍:如果死亡是一個邊界,那麼在邊界的後面是什麼?是生命的延續?還是一片黑暗、虛無?師:這個問題,在宗教上有兩種層次,一種是把死後的生命,寄望於未來的天國或佛國淨土,也就是與自己的信仰相應,至於什麼時候走,則不必在意。這是每個宗教都有的層次。

另一種層次,則如《金剛經》所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的還沒有發生,就是現在也是短暫、虛幻的。

但是這麼說並不是消極的,因為《金剛經》又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所謂「應無所住」,就是不在乎過去、不在乎現在,也不在乎未來。至於「而生其心」的「心」是什麼?指的是對人的慈悲心、對己的知慧心。只要還有一個眾生仍在苦難之中,就代表自己的責任未了;只要自己還有煩惱未斷,那就是自己的責任未了。

斷除自己的煩惱是智慧,幫助他人解脫苦難是慈悲,至於未來會是如何,則不去在意。這是相當高的層次,需要在平時就有修行的基礎,練習著將自己的罣礙、恐怖放下,如《心經》所說:「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龍:慈悲心難道不是一種罣礙嗎?

師:有罣礙就不是慈悲心,而是同情心。慈悲心是沒有罣礙的,因為智慧就在其中。面對死亡,心中沒有罣礙,那麼無論去到哪裡,處處都是天堂、淨土。

佛國淨土就像一層保護幔,佛菩薩的願力會庇護每一個眾生,直到眾生修證解脫為止;如果尚未解脫,但是到了佛國淨土,也不會有人間的種種罣礙。

一般人面對死亡,要能做到無有恐怖、沒有罣礙、沒有顛倒,大概很難,平時還是需要有一些修行的工夫。

宗教,並非為了理性而存在

龍:您怎麼看待極端的理性呢?

師:沒有極端的理性這回事。事實上,理性是不存在的,理性只是一種思維。一般的邏輯、哲學講求理性,但宗教並非為了理性而存在;在佛教,甚至連真理也不提。

龍:所以,您不認為理性與宗教之間有衝突?

師:即使是非常理性的人,也會有衝突──自己與自己的衝突、今天的理性跟明天的理性衝突......。連非常理性的人,都免不了如此天人交戰的問題。既然有衝突,又怎麼稱得上是理性呢?

龍:我想我就從生死這一課,開始學起吧﹗





主持人
精神醫學家亞隆2009、聖嚴法師2003



生命與信仰的探究:聖嚴法師